应天长在雨中,这辈子呼吸没有如此顺畅。
这算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不加克制的出手。以往面对寻常人,应天长总是克制自己不去出手,生怕自己一拳把别人打死了,所以大多都是陆春雨去行侠仗义,而后来遇见一些妖魔鬼怪或是不太寻常的人,又有包子一口解决,也没有动手的机会。
所以在过去,这算是应天长的镣铐,限制着他的行动。
包子三两步跑过来,爬上应天长的胸膛蹦蹦跳跳,水花溅洒在少年的脸上,这使少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。
“墨书亭那糟老头子估计都和你说过了,现在每日黄昏无忧崖的那段时间,可以算上我了。”黄行村说。
“黄先生,我底子怎么样?”应天长依旧没有起身。
黄行村也淋着雨,衣衫全部湿透,他在应天长身边坐下,说:“底子算是不错,早年应该有高人帮你打熬过,只是你后来虽然有在炼一些把势架势,但总的来说还是荒废了。”
“那顾清让呢?”
“他不以体魄见长。”黄行村说。
“他说他不擅长用拳?”
“他是练刀的。”黄行村的嘴咧出一个弧度,在应天长眼里,这应该不算一个笑容。黄行村说:“你没必要和他比,武学一道上,顾小子有天赋,也肯努力,加上他那个便宜师父,说他是如今江湖的天之骄子也不为过。”
“顾清让若是出书院去走江湖,如今中原江湖年轻一辈中颇具盛名的那几个出彩的小辈,没几个是他的对手。若是说到用刀上,就算是混迹江湖许久的老人,遇着顾小子,也只能说一声倒霉。”
听得出,就算身在书院,黄行村的心依然留在江湖上。应天长忽然有些想要了解这个突然退隐江湖的老前辈的故事。少年想起当初听烂橘子讲江湖传说时,自己是满脸的不耐烦,如今却又有些好奇。
“但我想揍他一顿啊。”应天长坐起身,将嘴角的血迹与脸上的雨水一并抹去。
包子从他的胸膛滑到大腿上。
黄行村摇摇头,他站起身,仰面朝天,随后一拳轰向天际。
应天长瞪大双眼,他看见周围所有雨珠,因黄行村这一拳,在下坠的过程中再度爆裂,炸出无数更小更密的水花,并顺着拳势,节节攀升向上,直至苍穹云端。
黄行村收回拳,炸裂而出的无数水花才尽皆落下。那些水花打在身上,如同海浪拍岸。
“这是为什么?”应天长问。
黄行村没有说话,再一拳,拳出之时,坠落的雨珠尽皆停顿,拳出后,打得雨幕上升倒退,渐渐飞向天空。拳势消尽后,雨珠才又坠下,
秋雨如常,黄行村站在如丝如线的雨幕之中,说:“佛门的光头和尚信一句话,叫做相由心生,我们江湖人出拳出剑什么的,也是这个道理。”
“第一拳,是你如今的心境。”
“第二拳,是我想让你看见其中的区别。”
应天长若有所思。
“顾小子不缺什么,就是缺一股江湖心气。这是顾清让的优点,也是他的缺点。而你,却是过犹不及。”黄行村说,“不是说你错了,而是想让你能更加明白,出拳该如何。”
“还有一句题外话,方才你最后一拳若是出手,毫无防备的顾清让会重伤。”
黄行村说完便走了,来去倒是潇洒。应天长倒是沉浸在他的话语里,不是因为黄行村出拳,也不是他所说的“出拳该如何”之类的话,只因一句,顾清让会重伤。
这是应天长不曾想象得到的结果。他最后试图使出的那一拳,是老光头教给他的三式拳招之一,应天长觉得以自己如今的实力,让顾清让挂重彩只是个奢望。
应天长又转头看向漫天雨丝,在风中纷飞如蝶舞。
真好。
应天长咧着嘴笑了笑,莫名其妙的。
等黄行村走后,牛妖青黄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在原地不曾挪过位置的应天长。他手里撑着一把不知何处来的雨伞,怀里还夹着一把。
青黄将怀里的伞递给应天长,应天长摇头拒绝了。
“淋会儿雨,挺好的。”应天长说。
青黄歪着脑袋:“你喜欢淋雨?”
应天长想着应该如此吧,便点了点头。相比在炙热的阳光下带着,自己真的更宁愿在雨里湿透。相比那些温暖与炽热,寒冷反而更加令人接受。应天长也不知道为什么,可能自己就是一个怪胎吧。也许,只是也许,应天长曾如此思考过,温暖是由别人给予才能感受得到的,而寒冷只独属于自己。所以,相比温暖,一个人的寒冷才会让人觉得真实。
只是应天长没想到青黄竟也将自己的伞收了起来,蹲在雨中。
应天长看着青黄耷拉在地上的牛尾巴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“你刚刚和顾清让打平了呢!”青黄的神态远比应天长自己要兴奋。
应天长揉着自己的脸颊,试图更加理解这一抹真实。他说:“不算平手,我被他打得都吐血了。”
“但你也把他砸进土里了。”青黄丝毫不在乎应天长为自己的辩驳,他指着顾清让留下的那个大坑,“他衣服上全是土呢,很少人能让他这么狼狈呢!”
应天长感到无奈,也不就多说什么,他想着今晚还要去那什么无忧崖见墨书亭。
也不知道这场秋雨要下多久。
应天长将包子从自己大腿上抱走,撑着青黄的肩膀,应天长站起身。
起身的那一瞬,是天旋地转的感觉,应天长差点又摔倒在地。
青黄赶紧扶着应天长。
这一次应天长没有逞强,任由青黄搀扶着自己。
“打饿了么?我们去吃点东西吧。”青黄说。
脚下包子传来不断的“汪汪”,应天长笑了笑,对于包子来说,没有比吃东西更具有吸引力的事了。揉了揉自己还在疼痛的腰背,应天长说:“好。”
不吃饱点,鬼知道等会儿去无忧崖要受到什么惨绝人寰的摧残。由于幼年老酒鬼的实战教学,让如今的应天长都对这种东西有一些不可遏制的恐惧。虽然他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老酒鬼那么不像个人,也不是所有实战教习都是那般折磨人,但知道归知道,无济于事而已。
由于青黄坚持,应天长便没有去青蚨坊吃饭。
一人一妖加上包子,就近寻了一处凉亭。
青黄让应天长歇着,自己去买些吃食,就撑着伞离开了。原本青黄怀里还夹着一柄雨伞留在了凉亭之内。
应天长感叹于这只老实牛妖的敦厚与良善。
只是在凉亭待着,应天长就不免会想起遇见陈临安时的那座破败凉亭。只是如今自己所在的凉亭完好而精致,纵然秋雨如丝连绵,也不会漏进一滴雨水。
应天长将自己湿漉漉的手伸出凉亭,再度探进雨中。他缓缓翻转手掌,像是抚摸秋雨,抚摸秋日,而他的脑海里回荡的是陈临安的春风春雨。
应天长想,现在自己总算有了除开烂橘子之外的朋友了。
青黄去得快,回来得也快。
吃食还是和中午时一样,在包子扑向食物的时候,应天长已经拿了几块干粮面饼到凉亭的一侧慢慢啃食。
青黄坐在他的身旁吃水果,应天长闭口不言,他倒是滔滔不绝。
说书院趣事,说妖怪修行,谈天说地。
在应天长眼里,这是青黄对人的好奇。
为什么人就不能像青黄一样试着去了解与自己不同的生命呢?对神是敬,对鬼是畏,对妖是惧,这似乎永远不会变化。哪怕有人得到升天,在所有人眼里,他就不再是人了。可,为什么呢?
应天长将目光从青黄身上移开,投向遥远的天际,那边的阴暗如同土地的尘埃。想想也是,像青黄一样的妖怪又有多少呢,他是一只青牛精,若是一只虎妖,可能又会不同了。
子非鱼,应天长觉得说得很对,所以他只能管管自己。当自己的行为对错符合自己的认知时,别人的对错苦衷就与自己无关了,也许这才能使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吧。
问心无愧,应天长在心里又将这句话默念一遍。
秋雨依旧未停。
应天长撑着青黄给他的伞,带着包子,往无忧崖走去。
其实自己已经湿透,没必要撑伞的。但看着牛妖青黄憨傻的脸庞,应天长认为自己还是撑伞好一些。
无忧崖。
墨书亭站在崖边,风雨缠绵,他未戴斗笠,未穿蓑衣,也未执伞,一身儒士长衫大袍,于雨中,不沾滴水。
应天长撑伞缓步而来。
“让你在此修行的目的,是为了将你压抑在内心的那些东西释放出来。你不用留手也无需留手,有什么用什么,我也会如白日在书斋里一样,勾动你心湖波澜,却保你每一个动作,都包含情绪。”墨书亭没有回头。
应天长看着他的背影,少年抿着嘴,心中忐忑不定。
这将是他第一次见识儒家修士的风采。
衣衫不沾滴雨,少年想起长安的那一场雨,陈临安衣角湿透。
“你要用杀心来面对你在此将遭遇的一切,否则也不能称之为实战。”墨书亭伸手,如摘果实一般,从雨中取出一滴雨珠,“既是修行,更是修心,也为了避免你日后走火入魔。”
“人之性也,难说啊。”
墨书亭将手中雨珠抛向少年。
应天长扔掉手中伞,眼中有震惊。
也有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