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媪家中,酒足饭饱。
苏启霄开口问:“吃了婆婆的饭,还尚未得知婆婆的姓名?”
老媪遗憾一笑:“我老婆子哪有什么姓氏?既然十多年前搬来了徐州,那便草草姓徐了,街坊邻居也乐意叫我徐婆婆。不过名字倒是有的,我啊喜欢莲花,我家住骆马湖的外甥女便教会了我写‘莲’这个字。说来惭愧,活了六十年,也只会写这一个字……”
“那徐婆婆老家是哪儿?”苏启霄循序渐进问。
徐莲摇头叹息:“记不清了,父母死得早,十岁那年我奔亲戚去往姑苏城,算是半个姑苏人罢。”
苏启霄用吴侬软语道:“如此讲来,我出生在洛阳,长大在姑苏,应当算大半个姑苏人!”
“哈哈哈,公子真会开玩笑!你这一口吴语,定是姑苏人不错了。”徐莲含笑道,“公子吃过饭后要去哪?”
苏启霄道:“呃……没想好。兴许四处逛逛?”
徐莲提醒道:“那可千万别去城外北山郊!那儿晦气!”
苏启霄好奇道:“怎么了?”
徐莲忧心忡忡道:“公子刚来徐州还不知道吧?自打城里两个月前传出瘟疫,徐州本地的几大药商药都不够用了,一直闹得人心惶惶的。经慕容太守招揽,很快又涌入了一批外地药商,奇怪的是药多了,可病人丝毫不减。”
苏启霄目光正色:“后来呢?”
徐莲道:“幸亏慕容太守处置有方,瘟疫病人近些时日转移到城外北山郊了,城里的疫病便好了许多。”
苏启霄点点头,打算回头让汤重御去细查此事。
就在此时,苏启霄注意到了老媪家中摆设皆尚且崭新,墙壁上却挂着极为陈旧的一柄小木剑和陶瓷将军人偶,表面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,仍旧看得出年份已久。
苏启霄问道:“婆婆这么大年纪还是一个人住吗?”
徐莲悲从中来,脸上尽可能没表现出,道:“是啊,老伴儿去得早,女儿在几年前嫁人了,总不好让她回娘家的,一是我老婆子没什么东西能给她,二是回了娘家,便说明她过得苦呀!如今再过二十天就过年了,到时家中会热闹些,外甥女去年嫁了个好郎君,我老婆子可为她高兴了……”
徐莲挤出笑意,招呼着给苏启霄又夹了些菜,“好了!不提这些了,再多吃些!”
苏启霄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
这天下啊,各家各有各家难。
他总不好从兜里掏出两块银锭放桌上的,这里又不是餐馆,哪有被主人热情招待转手掏钱出来的道理?眼下这瓦屋久久不曾来客,徐莲的一片善心,苏启霄心知肚明。
而且苏启霄心知庄非身为南州冠冕,自然读儒书、明孝道,徐莲是曲杳的姨娘,缺的应当不是钱,相对的,若缺的是钱反而好办了。
这钱啊,是可解世间万般愁。
然而万般愁外的愁更愁,便是再多钱都难解决的。
徐莲的心结究竟是什么?既然庄非夫妇没言明此事,看来正是那等愁更愁……
吃过饭食,苏启霄起身收了饭碗和盘筷,径直走向灶房。
徐莲见状大吃一惊,急忙拦住了这位与黑乎乎灶头格格不入的白衣公子,惊道:“怎么能让公子来洗碗筷?真折煞老婆子了啊!”
苏启霄笑了笑,“不妨事的。”
徐莲终于板起了原本的和蔼脸孔,她以每天上山采笋日日听到的乡间教书先生口气,怫然不悦道:“妨事!君子远庖厨,公子定然是知道的!”
苏启霄平静道:“厨堂因有杀生,君子秉仁义之心当远离,这《孟子》所言自是不错,但我只是要清洗碗筷,并非杀生呀。再者既让婆婆做饭又不由晚辈洗碗的话,晚辈会心生愧疚、坐立难安的。”
徐莲看他挽起袖口,知道拦也拦不住了,道:“哎呀!说肯定说不过你……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,就都算在我老婆子头上吧!”
灶台前,堂堂苏地之主手中清洗碗盘的动作不停,除了他周身清贵气韵,换任何人恐怕都难想他正是那个王朝有恶名的浪荡苏王。
苏启霄上天道山后,确实和以往大有不同,甚至连皂角团都会用了。他一边洗碗,一边自顾自轻声说:“我向来不信儒家,至少比起法家时移而治和道家致虚守静,儒家在这个八朝并立的世间并不适用。太平已久的徐州兴许即将临阵一场旷世大战,届时有人生、有人死,城内外没人能幸免于难……”
徐莲有些听不清这位公子的念叨话语,可先前从他的谈吐气质便知晓他并非寻常人可比,别说乡野教书先生了,兴许她那位南州冠冕的外甥女婿遇到都要甘拜下风呢。
不出多时,苏启霄将洗好的碗筷码放一旁,敛起袖子,放松地伸了个懒腰。
苏启霄紧接着用最随意的语气道出了一个最隐匿的秘密——
“话说徐婆婆,你刚才只提了女儿的事,可我想着,为何不提提你的儿子?”
徐莲一双腿险些没站稳,面容极为震惊,睁大眼道:“公子怎么知道我有儿子的……”
苏启霄平静道:“实不相瞒徐婆婆,我是受曲杳所托而来。曲杳说您有心结未解,可却没直言告诉我是什么心结,所以想必是花钱都无法解决之事。这墙上挂着老旧的小木剑和将军陶俑,女孩子家家自然不喜这些,您不愿女儿回娘家,却将它们擦得干净如新,所以我在想,您是不是还有个儿子?而且一直在等他回来。”
徐莲面色黯淡道:“公子聪慧异常,果然不是寻常人……我确实有个儿子,但那孩子兴许永远回不来了……”
徐莲取下将军陶俑捧在手心,自己儿子模糊的声影仿佛就在眼前,悲哀道:“那伢儿呀,生来也聪明得很,寻常人家伢儿贪玩耍闹的年纪,他五岁就能做木工,七岁出师帮着他爹出手艺,这将军陶俑就是他那双小手一步步捏出来的。只可惜老天不保佑,他是个生来便不能说话的伢儿。九岁那年,他与他爹去姑苏城卖陶俑,一场大雨便走散了,我们在城里找了三年,日夜不停,把能找的街巷角落都找遍了,可偌大一个姑苏城,那里有太多我们穷苦百姓进不去的府院,指不定那孩子正是遗失在了那里……后来听有人说见到一个哑巴孩子孤身浪迹徐州,我们才搬到了这里。而初到徐州我身无分文,全靠杳儿那孩子心善,一直接济着我们一家……”
苏启霄知晓了来龙去脉,说道:“徐婆婆,等回了姑苏,我兴许能去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,婆婆不如告知我那孩子有什么特征,能让我尽点绵薄之力总是好事。”
“感谢公子……”
徐莲声泪俱下,年迈的身躯正弯腰叩首,苏启霄将她扶起。
徐莲回忆着,眼前遗失儿子容貌渐渐清晰,她浑浊的双目透出光亮,缓缓说:“那伢儿长到现在要比公子都年长个十岁,面貌什么的肯定变化不小。只是,他眉心那颗红痣定然一直在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