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到苏启霄离开徐莲家,已近黄昏。
早已在弄堂口恭候多时的汤重御欣喜若狂,可算见到了自家殿下!
汤重御肥如黑牛的身躯一下子扑了过去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自己找了王爷这三个时辰有多苦:“殿下啊,您这一声不吭离开太守府,末将可担心死了啊!”
苏启霄拍拍汤重御的胖脸,安抚道:“知道你忠心耿耿,本王无恙,记你一功。”
那位苏地四侯里排行第三的白虎侯难得在王爷面前严肃,眯眼道:“然而殿下刚遇过刺,不该如此任性,就算要孤身行事,所去之地往后也当知会吾等一声!”
苏启霄愣了愣,没想到在关乎王驾安危之事上,汤重御比他想象得还要认真。
苏启霄抬起袖子擦了擦汤重御的满头大汗,道了句“辛苦了”,后者立马感动得涕泗横流。
“说来有一事,你近几月率兵驻守骆马湖,那徐州城疫病之事你知晓几分?”苏启霄问道。
汤重御如实道:“殿下你也知道,我一介武夫,您让我领虎牙旗兵杀人打仗我在行,徐州内城政事我管不得,但有一点我保证,军中绝无疫病!”
苏启霄点点头,又觉得此事问汤重御的确没什么用,看他这么大块头横在身边着实碍眼,苏启霄耳语几句,便打算派他去调查徐莲所提的疫病之事。
哪知苏启霄前脚说完走人,汤重御后脚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亲卫去办,执意跟在苏王身边!苏启霄无奈一叹,虽同意了,前提是这黑牛必须走在最后。
苏启霄伸伸懒腰,打发完汤重御刚觉着一身轻时——他迎面就看见还有慕容灵瑄气鼓鼓地盯着自己!
慕容灵瑄生闷气道:“苏哥哥!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?”
苏启霄支吾道:“抱歉,呃……羊角蜜吃完了吗?吃完我们再去……”
“不要!休想再用吃的收买我!”灵瑄果断回绝。
苏启霄苦笑一声,如此想来,让她等了自己一下午是有些委屈她了。
就在苏启霄烦恼怎么补偿她之际,慕容灵瑄悄悄贴在他耳边,问道:“苏哥哥刚才是不是在问疫病的事?”
苏启霄道:“你了解吗?”
慕容灵瑄自信道:“当然啦!”
“不愧是你。”苏启霄笑了笑。
慕容灵瑄提起道:“就在两个月前,徐州最大的药材商户乔府出了白事,紧接着其他几大家族也死了人,但是官府一直没接到他们的报案便不好去查。爹爹察觉不对劲,让兄长暗中探明缘由……原来几大家主同时身患不明疫病,而且这疫病格外厉害,很快感染了城里不少人,父亲将身染疫病者隔离在城外北郊,这才勉强将势头控制下来。然而,这病始终没有解药。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前,据说乔府家主死后,乔家少主年纪尚小,乔府由乔家两位小姐掌权,乔家二小姐久负盛名,是她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草药,这病才在半个月内抑制下来。”
得知疫病有药,苏启霄暂且放下心来。
“那这瘟疫症状如何?”苏启霄问道。
慕容灵瑄摇摇头,“爹爹不让我靠近病区,只听说症状尽不同,来源更是不清……”
苏启霄眉宇微皱,意欲打道回府。
而天色渐晚,慕容灵瑄忽然看见那个桥边的卜卦老者即将收摊,她小手指向老者,兴奋说:“苏哥哥!我刚刚试过了,那老先生算得真的好准啊,他几乎什么都知道诶,你也去算一个!我把你的钱付过了!”
苏启霄:“……”
灵瑄催促道:“快去快去!”
苏启霄直接道:“不去。”
慕容灵瑄表情不悦叉腰,似乎在生气付了钱还不去的苏启霄简直不近人情,何况自己刚才还帮了他。
“去嘛!去嘛!”
“唉……”
苏启霄最后还是拗不过灵瑄,乖乖被她推着坐上了卜卦老者的算命摊子前。
日落迟暮,月上枝头。
仅剩的一点血照残阳流淌在背对西山的卜卦老者身上,尽显诡谲灵异……
苏启霄坐下,低声朝卜卦老者问道:“老先生跟那姑娘说了什么,让她这么信你?”
老者平静道:“世间一人一卦象,对应凡尘一人一命数,公子何必知晓他人?”
苏启霄道:“那她刚刚算的是什么总能说吧?”
老者笑了笑,“姻缘。”
“……果然!”
苏启霄嘴角抽搐了下,他猜到灵瑄算的是这个了。
然而二人相视许久,自苏启霄坐下后,老者都不开始任何卜卦动作。
“老先生不开始算卦,莫非临近收摊涨价了?”苏启霄问。
卜卦老者摇头道:“非也,只是知你心不诚,老朽不予算。”
苏启霄眯眼道:“老先生怎知我心不诚?”
老者直视他道:“你可信天命?”
见苏启霄缄默无言,老者又道:“卜卦即是窥视天命,老朽若告知了你结果,你却不信,那这卦,无需去卜!”
苏启霄向来对鬼神之事不大上心,倒也认同这个道理,忽然笑道:“确实如此……可是那姑娘都把我的这份钱付了,老先生就暂且抛开窥探天机这等大道理,权当拿钱办事!卜个卦吧?”
卜卦老者迟疑片刻,冷脸道:“伸手。”
苏启霄含笑摊开掌心。
仅是一瞬——
平生识人无数的卜卦老者瞳孔怔大,两根枯老手指死死点着五行四柱中的一两二钱之处,如见二十年前那场席卷皇都的焚城烈火……
一两二钱!
苏启霄看出一两二钱在五行四柱对应甲子年,即是天册初年,自己生辰!
同年,恰逢末隋王朝灭亡,大夏高祖皇帝定都洛阳。
苏启霄幼时对天命人途之事从未相信过,直到上了天道山……苏启霄得见那位天下第一等的老人坐于天下第一等的高山之上,九玄师祖手抚一张比东海更为庞大的星图推演人间,苏启霄才真正得知所谓命途,既藏于普天之下,亦藏于天霄之上!
卜卦老者嗓音阴鸷,忽然一字一句开口——
“前尘帝仙缔青天,指触神霄神不眠。”
“今霄白马踏龙巢,麒麟血覆皇阙谣。”
苏启霄费解问:“老先生何意?”
老者断然回绝:“天意不可作解,只问你想问的便好!”
苏启霄一时不知道问什么,但听卦象诡谲,便随口道:“那……老先生不如算算我还能活多久?”
卜卦老者语态冰冷道:“你天命太高、星相太好,易得云上真仙妒怒,实难长寿的。”
汤重御本蹲在一旁草丛百无聊赖地斗蛐蛐,听见此言,顿时暴跳如雷!
“死老头!我看你是活腻歪了!”汤重御肥壮身躯如野牛般冲过去震吼!
卜卦老者直面汤重御凶暴嘴脸,阴冷气息不落下风,不见惧色。
而幽草竟比汤重御更为震怒,猛地横过伽蓝刀,一双英气绿眸幽森道:“老先生之言大逆不道,请你收回说的话!”
卜卦老者低笑道:“姑娘,说出去的话如水外泼,岂是老朽说收、便能收回来的?”
慕容灵瑄远远看着卜卦老者的诡谲神情,有些后怕:“奇怪,这老先生之前不是这样的啊……”
汤重御与幽草拔刀之际,一旁的苏王淡淡开口:“够了!退下吧。”
“是……”
苏启霄面对老者,眸眼微眯,问道:“老先生此生卜过的卦,都准不准?”
老者反问:“你果真不信老朽谶言?”
苏启霄神色平静:“信,但不全信。”
老者好奇:“说来。”
苏启霄起身离开算命摊子,玩味笑道:“我信自己无法长寿,但我若无法长寿,绝非仙人妒命理所致。”
老者低声问:“如此肯定?”
苏启霄眼眸暗沉如火,负手而立,傲然一笑:“以前啊,天道山上也有个老人帮我占卜过天相。他可不是一般人,他活了一百三十年,卜卦从未出过错!他说啊,我自有神相加身,不惧仙人。”
夕阳彻底消散。
孤月寒光亘古流转于长夜,卜卦老者一言不发,推着算命摊子脚步沉沉,佝偻身躯如阴风隐匿于暗色……
此后老人一声阴翳大笑犹如空谷传响——
“罢撂罢撂,那就愿大厦将倾,你当真有神相罢……”
·
与此同时。
卜卦老者消失在小桥尽头那一刻,恰巧一名红衣长裙的神秘少女与之交错走过。
徐州繁华的夜市上,街道来往的人熙熙攘攘。
红衣少女从拐角处漠然显现,轻纱遮面,缓步行于暗色中,依稀可见曼妙娇柔的身姿。
幽云壑溪飞鸾鹭,绯衣悬杀吞夜幕!
论谁都不可能将她与白天的乞讨姑娘视为同一人……
市井百姓的议论声仍在不绝于耳——
“听说了吗,最近有人花了重金买凶杀人,咱们徐州几大家族都死了好些个了……”
“死得好!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该死一死!话说……都怎么个死法啊?”
“有人看见凶手是个年轻女子,但愿别牵扯到咱平头老百姓身上。”
“唉,我倒觉得都是有家有亲人的性命!不像杀人凶手,没心没肺的东西!”
红衣少女就这么听着不同人的不同言语,心头冷如冰窖。
“是啊……我早是具行尸走肉了……”
六年前,年幼的她掏出身上仅剩的细碎铜钱,想去为身死的哥哥埋葬。可惜哥哥就连尸首都在官府手里,她抢不到,最后被骗光了钱的她,眼中只见一个孤碑荒坟。
此刻夜幕里,少女一身红衣薄纱,殷色如血。
她这些年来乞讨街头,四处流离。
纵然学了一身杀人本事,行刺心狠手辣,可每到深夜不接悬赏时,人们总会看到一个娇弱的红衣少女,跌跌撞撞地浪迹巷陌……
“家破人亡,缘起反抗,缘灭暴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