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州管控森严,竟也发生了此等刺王杀驾之事。
一旁青衣男子被吓得魂不守舍,头脑空白,甚至连眼前的苏启霄刚被旁人唤作殿下都忘记了,只是一味解释道:“这位仁兄!我与这行凶者无关啊,我是见这小乞丐可怜,才想着把其领回府上给她个差事,能让她在府上当个侍女总比街上要饭好些……不成想,她居然会掏出刀来……”
幽草一双绿眸冰冷,质疑道:“你真不是想图谋不轨?”
青衣男子清秀的面色更显惨白,柔弱道:“不是不是!”
苏启霄平静道:“好了,姑且相信你。”
青衣男子感激道:“多谢!我就说还是有明眼人的嘛!”
幽草贴到对方脸前,威胁道:“但是今夜发生的事,你要当没看见!”
青衣男子拒绝:“那可不成!”
“为何?”幽草眯起绿眸,音气冷冽。
青衣男子秉正道:“这乞丐姑娘的确行刺在先,但我若坐视你们这么带走她,万一你们是要动用私刑怎么办!起码得移交官府!”
白若筠愣了愣,调侃道:“你现在倒是……挺守序。”
幽草答应他道:“你放心,此女我们会交给官府的。”
青衣男子一脸不信。
幽草反问道:“说来你刚刚打算领她回府,你是何人?”
青衣男子拱手自吟:“我呢,乃徐州乔府管家,听我家二小姐的话,出门置办我家二小姐需求的草药!”
苏启霄斜眼睨着这娘兮兮的管家。
倒是慕容灵瑄惊奇不已:“你是乔家的人?乔家自疫病之事后,不是极少有人外出?”
青衣男子点头:“是啊!所以我这不深更半夜才出来嘛!”
苏启霄不想在他身上耗费时间,打断道:“乔府对徐州疫病一事有大功,你且先走,改日我再登门拜访。”
“敢问阁下是?”
“下次见面便知。”
……
送走这横插一脚的乔府管家,苏启霄吐了口气,终于将目光凝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乞丐少女。
这少女收拢起了白日所见的乱发,未施粉黛的面貌可称玲珑有致,看她年纪不比灵瑄更大,一双少女原本的纤纤玉手却因乞讨粗糙得不成样子。
如今她一袭神秘红纱披身,似真有在换上之时便做好奔赴黄泉路的决绝感。
慕容灵瑄垂眸道:“真想不到白天还帮过的人,晚上会来行刺……”
白若筠长指轻勾苏启霄手心,她父王白夙就是死于刺杀,对每个刺客都深恶痛绝,冷道:“有钱能使鬼推磨。”
苏启霄倒是有些不同看法:“可问题是,她真的为钱而来?”
白若筠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
苏启霄深思剖析道:“她刺杀本王且不说能否成功,一个连神境实力都没有的刺客,就算成功了也不可能活着离开。再者若少女年纪尚小就需乞讨度日,想来并无人接济,她哪怕悬赏拿到了钱,有命拿,哪来的命花?”
白若筠逐渐认同:“你的意思是,她刺杀你与那封末隋悬赏无关?”
幽草冷漠道:“不如我替公子问问吧。”
幽草猛然拔伽蓝刀出鞘,刀刃抵住乞丐少女咽喉,高声质问:“说!你究竟是谁,是否有人指使,为何刺杀公子?!”
乞丐少女扭过头去,缄默不言。
苏启霄走上小桥亭里,抬手倒了盏茶,居高临下道:“何必装哑巴?白天都听见你开口了,为了刺杀还需假扮要饭,真是辛苦了。”
少女抬头,大声反驳:“我要饭何须假扮!若不是你,我怎会沦落到饥一顿饱一顿的要饭日子!”
苏启霄疑惑不已:“因为我?”
少女怒道:“不然呢!”
苏启霄饮了口茶,“所以有人悬赏万两杀我,你接了?”
少女恶狠狠道:“就算没有钱,我也会动手杀你!”
“……”
苏启霄默然片刻,握茶盏的手紧了紧,看向一旁白若筠,低声问道:“本王有这么昏庸无道吗?但凡是个人都想来杀?”
白若筠这次目光格外认真:“外人怎么看我不管,但我知道,至少在苏地百姓面前,你一直是个好王侯。”
“我也觉得苏哥哥不坏!”慕容灵瑄猛地点头。
灵瑄走到乞丐少女身边,轻声问:“白天徐福楼门前,你莫非是故意在那边等我们的?”
少女道:“那又如何!”
苏启霄道:“只是有一事,本王实在不解,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本王的?”
乞丐少女撕心裂肺哭喊:“你这张脸,我永远忘不了!”
苏启霄猛然眼神冷冽,他盯向汤重御的几名虎牙旗副官,后者扑通一声,齐齐跪在地上。
苏启霄之所以如此震怒,是因古往今来皇室成员的画像只能存于皇宫,故苏王的容貌极少有人知道,刺客既然能认出苏启霄,说明有人将他的画像流了出去,而负责监察此事之人,正是汤重御。
副官们知道这是死罪,哭爹喊娘道:“王爷啊!王爷明鉴!白虎侯和吾等对您忠心耿耿,怎么可能会将您的画像传出去……”
乞丐少女不想听他们扯来扯去,小身板挺直道:“苏启霄!我才不是靠什么画像认出你的,我以前见过你!”
苏启霄走下台阶,离她面庞仅仅几寸,蹲着身子,眼神清冷打量着这个陌生少女。
“本王自诩过目不忘,何时有见过你?”
乞丐少女冷笑道:“那年我才十一岁,你当然认不出我。”
“我记得你白天说过,自己十七……”苏启霄喃喃道,“也就是说……你见我是在六年前的天册十四年?!”
无数记忆顷刻涌上他脑海。
“天册十四年……”
苏启霄怔怔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乞丐少女溪水般的双眸含泪,咬牙道:“母亲生下我时,得见云间有溪鹭。我姓云,名唤溪鹭!”
苏启霄一时哑然,沉默良久,问:“你是不是有个已故的哥哥?”
云溪鹭抬头:“我哥哥就是你杀的!”
幽草怒极驳斥:“胡说!公子从不动手杀人!”
云溪鹭直视苏启霄,大吼道:“我这身红衣是哥哥被杀前留给我的,他曾说想亲眼看着我出嫁……可女子有家才是‘嫁’!我现在哪来的家?都被你一道杀令毁了!”
苏启霄沉沉呼出一口气,目光空洞。
他已经知道云溪鹭是谁了。
白若筠走来握住他出汗的掌心,问道:“启霄,天册十四年……难道是我三江城旱灾那次?”
苏启霄沉声道:“是啊,那年云氏一族起兵暴乱,由本王亲自率军平定。她哥哥正是当年被本王下令斩杀的云氏家主,云照……”
·
六年前。
大夏天册十四年。
三江城外,云家寨,烈日当空!
“哥哥!不好了!”
彼时还未到金钗之年的可人少女一路小跑回家中。
“怎么了,小鹭?”回应之人声音温淳清润。
一位坐在窗棂前写信的英朗男子唇角含笑,他抱起妹妹,又道:“跟你说了少跑,当心摔。”
英朗男子名唤云照,父亲病故后,云照继承了父亲在族里的职位,成为了新一任云氏家主,掌控整座云家寨。
云溪鹭挣脱哥哥怀抱,担忧地讲:“哥哥你还不知道吧?外面人都说衙门发下来的粮食只有半车!比原先说的少了好多好多……”
云照轻点点她的额头,笑道:“哥哥知道的。这赈灾粮少了,哥哥已经派人去县衙催促,得再等几日。我们呀,要相信朝廷……”
“唔!”
待安抚好妹妹回屋,云照猛然收敛起笑意,他眯眼望着窗外干涸枯竭的大片土地,目光冰冷——
西川大旱数月!
三江断流,赤地百里。
飞鸟苦热死,河川曝枯鱼。
云家寨田地龟裂干涸,五个月来颗粒无收,饥荒之下全寨上下百口人都无余粮,云照果断将自家与其余富庶几户的存粮合并,每家每日分配半升米,极为艰难地熬到现在。
可眼下,寨子最后的存粮都没了……
云照期间数次入官府苦求无果,想必是那些贪官污吏克扣朝廷救济粮,并未给他们村寨按量发放粮食!
同族胞弟这时颤颤巍巍赶来,身上带着一封书函,枯声道:“大哥!府衙县令说……想让你带溪鹭去他那儿做个客……”
原本冷静的云照听闻瞬间,一拳击向墙壁,震怒道:“府衙老贼以为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吗?!这贪财好色之徒,想我献出溪鹭委身于他?痴心妄想!”
胞弟焦虑道:“可是咱们已经没一点儿粮了……这样下去都活不成了!”
云照低声道:“眼下仅剩的办法,我这就写信给前来赈灾的两位王爷!”
胞弟怔恐道:“他们贵为王爷,会救我们吗?”
云照摇头道:“不知道,只听说江陵王和苏王赈灾有方,我想他们一定会来帮我们云家寨的……”
当日——
信便送往两位王侯驻地……
寄信三日后。
回信——
无音!
向来活泼爱动的云溪鹭也不跑了,她知道只有少跑动,空瘪的肚子才不会那么快饿。
而云照眼睁睁地看着寨子里的来年粮种被扒得一干二净,饥饿难耐食观音土者腹胀而死,为人母者撕煮树叶才勉强挤出点血奶喂养婴儿……
云照此生从未如此刻般,心如刀绞!
云照握紧双拳,一字一顿道:“再这样下去,所有族人都得饿死在这里。”
出去探情报的胞弟面如死灰,扶墙而回,绝望道:“大哥,三江城的贪官已经和世家大族联合,他们低价买入朝廷赈灾粮,再高价卖给了城里百姓,赚得的钱财都和山一样高了!我们没希望了……”
云照骤然目光决绝,迈步出家门,拔刀暴怒:“云氏一族!集合!持刀随我杀尽贪官夺粮!”
时年八月,云照在云家寨起兵!
此举很快得到了周围村寨的响应,云照迅猛在三江城外聚拢起八百人的兵马,寨子里男丁砍刀柴斧皆上,在云照率领下夜袭县衙,众人饿疯了肚、杀红了眼,再冲入屯粮的世族府邸将全府男丁宰得一个不剩!
县令躲在府衙密道瑟瑟发抖,云照一脚踹开衙门,下令点火燃烟,生生逼出密道里的贪官,挥刀结果了他性命!
大事已成,云照看着手下人肆意庆祝,只担心这些寨子里的同乡罪上加罪,命令他们只准搬粮食回去,钱财珠宝一件不可动。
穷怕了的乡亲们总有不听令的,云照心思冷静至极,直接将他从衙门搬出的金银扔了回去!
云照高声道:“拿回原本属于村寨的救济粮是为求生,抢夺金银便是聚众谋逆,不想死就听我的去做!”
话是这么说,没人注意到这位年轻的云家寨寨主手竟一直在抖……
云照心里清楚,身为主谋的他却无论如何跑不掉了……
半个时辰后,大地马蹄声雷动!
伴随大夏苏王亲自率领千余麒麟王骑军雷霆而至,不出多时这八百被归于“暴乱”的义兵犹如落叶般被横扫羁押,王骑军摧枯拉朽终止暴乱,为首的云照被押送大牢……
三日后,三江城刑场之下,围观百姓无数。
百姓们虽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,然而能做的只是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!这确实没什么好说的。
云家寨不是唯一被克扣救济粮的村寨,然而云照却是第一个起兵反抗之人。云照定然难逃一死,可他让更多人免于一死。
“溪鹭,好好活下去。”
这是她听见哥哥人生的最后一句话。
尚且年幼的云溪鹭亦在刑场底下,她就这么亲眼看着哥哥被下令处斩!
云溪鹭清楚记得,那时居然下了三江断流以来的第一场雨,那场大雨冲尽了哥哥的鲜血,可怎么都冲不尽她的泪珠……
若哥哥能再多等一天……
若她能瞒着哥哥献身给那群贪官享乐……
哥哥,是不是就不会死了?
六年噩梦,萦绕云溪鹭的脑海至今。
她是乞丐,是暴乱主谋的妹妹,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遗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