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启霄开口问道:“为何你会沦为乞丐……云氏一族没有收留你吗?”
云溪鹭任由泪珠坠地,只是冷冷一笑:“我已经不是云氏族人了。他们说哥哥是造反头目,族人害怕被我连累,便将我赶出了寨子……”
苏王肉眼可见满腔怒意,手中茶盏险些被他捏碎。
云照怎么都不会想到,他舍生保护的云氏一族,最后竟令自己的妹妹落得个无家可归的地步!
苏启霄走下亭桥,解开云溪鹭双手,低语道:“一切都是本王没有考虑周全。”
白若筠同样愧疚道:“三江城旱灾那时,父王搬空了王府府库帮助受灾百姓,我身为三江公主却不知城外百姓更为受难,溪鹭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云溪鹭一双溪水眸子怨恨丝毫不减,只是又多了数不清的悲伤。
其实她后来听说了,三江王爱民如子,朝廷来的苏王和江陵王彻查贪官,数不清的家财充公,数不清的勒令处决……
只是救济粮来得太晚,哥哥的杀令来得太早……
云溪鹭不懂为什么变成这样,她恨极苏启霄,恨他杀哥哥时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犹豫!
云溪鹭抬头直视苏启霄,扔掉他白天予以自己的碎银子,大声道:“我真的很想问你,你难道不知道吗!你不知道哥哥是个好人吗!”
月明星稀。
苏启霄长时间的缄默无言。
云照是好人。
少女知道。
他苏启霄何尝不知道……
苏王闭目一瞬,这个已故男人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。
云溪鹭年轻尚小,她自然没见过王朝天灾之年,凡有一人起兵造反天下就会有第二人、第三人乃至无数人造反。
而云溪鹭同样没见过的是,云家寨的一颗古树下,那里始终有一座哥哥云照的碑墓。
正是苏启霄为他修建的。
原来当年云照被行刑前,曾与苏王单独见过一面——
双手被枷牢牢锁住的云照仍正气凛然:“云家寨暴乱因我而起,罪在我一人,恳请王爷勿杀受我鼓动的灾民!”
正在书案批卷宗的苏王闻声,并未抬头,平静道:“大夏有王法。”
云照坦然躬身:“那就恳请王爷遵循王法,明察秋毫!”
苏启霄微微眯眼,抬眼看向这个被羁押来的贼首,“不需要你一个乱党头目来说,本王自会。”
云照凛然点头,径自转身赴死。
“造反,是要诛九族的。”
苏启霄的这一句话,让云照脚步瞬间停住。
向来傲气的云照默然片刻,竟然屈膝跪地:“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死后,请王爷放过云家寨。”
苏启霄放下卷宗,倚着靠背,提醒道:“一味独揽暴乱罪责,史官只需一笔,你云照这名字就遗臭万年了。”
云照视死如归,豪迈大笑:“且乐生前一杯酒,何须牵挂身后名!”
苏启霄缓慢起身,沉沉吐出一口气,低声自语:“云照,你不该如此的……”
苏启霄一直冷漠对待云照,其实恰恰是因为他了解云照的为人与云照的起兵原因。
亲自下令杀云照的人是苏启霄,心中最不愿杀云照的人亦是苏启霄。
“你四日前的那封上书,本王看见了。”
云照震惊地望向苏王。
苏启霄神情抱憾:“只可惜各地文书堆叠太多,本王看见你那封的时候已经迟了。你若再晚一天起兵,兴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。”
云照拱手:“得王爷此言,云照死而无憾。”
苏启霄反驳道:“可如今世人记得的云照只是一个起兵造反的暴民!你绝不能被史书记成那样的人!”
云照怔神片刻,含笑道:“不是还有殿下记得真正的我吗?”
麒麟王服和脚铐枷锁的二人对视许久。
终了,苏启霄倒了两杯酒与云照共饮,沉声道:“且乐生前一杯酒,何须身后千载名,来世大夏再重逢!”
……
·
回到当下。
云溪鹭终于得知真相,潸然泪下,心间痛楚化作满腔哭声……
白若筠宛如姐姐一般为云溪鹭擦拭脸颊,轻声道:“你哥哥是用他的死,换取了整个云氏一族的活。我们其实都知道的,你哥哥是个好人。”
终归还是个少女的云溪鹭,哭得精疲力尽,昏沉倒去。
苏启霄将披袍覆在云溪鹭身上,让幽草把她带回太守府。
慕容灵瑄问道:“就让溪鹭待在徐州吧?”
苏启霄眸色柔和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她和云照是一个脾气,义无反顾又嫉恶如仇。她人生本不该变得如此的,本王想把溪鹭接到苏王府,既然回不去云家寨,往后姑苏城就是她的家。”
·
翌日清晨。
太守府一处平平无奇的客房门外,立了极为不同凡响的一群人。
昨夜的徐州城可不太平。
慕容定方第一时间得知苏王遇刺之事,二更时分就着急忙慌召集全城将领议事,又令最信得过的儿子慕容陵焕封锁城门。
保护苏王,从来是他太守的头等大事。
苏启霄很快察觉到了,回太守府路上就看见百姓家家户户点灯,官兵一路巡查戒严,苏启霄不想刚回封地就闹得人心惶惶,叫停了这大动干戈的势头。
而大剑侯与血战侯在听说王爷遭到刺杀后,同样马不停蹄赶来,在王爷身边守候一夜。
眼下这不一早,又有个爱赌棋也爱钓鱼的老头儿轻摇蒲扇,悠哉游哉地来了。
严国公出众人意料地一脸乐呵,就像来看热闹的。倒不是严长临不在乎苏启霄的死活,而是他下踏云道前便悄然给苏启霄算了一签——
签运吉凶并存,然吉盛于凶。
勉强可算,小吉。
客房门口,慕容定方满心忧虑,向苏王请罪道:“王爷遇刺,是老臣不察之罪!所幸王爷未受伤,不然老臣万死难见苏老太师了!”
苏启霄平和道:“老太守不需自责。”
严长临大笑,认同道:“是啊,老夫给他解过一签了!离今年除夕就剩十来天,过年前苏家小子死不了的!”
苏启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,不知该哭该笑。
暮凌有意问道:“殿下一夜未睡,清晨便等候在这客房外干嘛?”
苏启霄若有所思道:“等一位……故人之人。”
忽然“吱呀”一声,云溪鹭的房门开了。
走出的红衣少女经过梳洗,有股巫山云雾的灵气,云溪鹭双目犹似一弯过石清溪,稚嫩又坚韧。
每每看见她,苏启霄的心肝脾肺又疼了。
同样极为心疼的还有白若筠,云溪鹭本是三江子民,却沦为异乡乞丐刺杀启霄,白若筠为此自责了一晚。
云溪鹭问道:“这么大阵仗,是要抓我去大牢吗?”
白若筠浅浅笑了笑:“傻瓜,要抓你去大牢,我干嘛还要帮你好好梳洗一番?”
苏启霄应声:“昨夜哪有什么刺客,眼下只有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少女。”
就在云溪鹭小脸满是迷茫之际,白若筠将一柄钥匙放在她手心,笑道:“猜猜这是什么?”
云溪鹭望着挂着琉璃小珠子点缀的钥匙,“好精致……”
白若筠言明道:“它能开启苏王府的一扇门,那是属于你的房间。”
“我住那里吗……”
“当然!”
云溪鹭懵懂地问:“那我算是……又有家了吗?”
苏启霄微笑点头:“嗯,到时你会有自己的小院,会在王府交到心仪的朋友,那里便是你的新家。”
白若筠亦柔声道:“而且呀,回去那日会悬灯结彩,我们要一起过年呢!”
云溪鹭有些受宠若惊,过了许久才羞怯点头,“好。”
风过无痕,却不经意将腊月晨雾缓缓吹散。
慕容灵瑄小手叉后走来,侧眸乖巧地问:“诸位王爷、公主、将军们呀,忙活一个通宵,是不是该吃早饭了?”
苏启霄笑了笑,“你一说还真有点饿了。”
慕容灵瑄邀请道:“我已经让堂前准备好了,溪鹭也一起吃吧!”
云溪鹭面对人多的场面还很怯生,挪不动脚步。
苏启霄派人去堂前拿了两份早食,带着云溪鹭去安静的小院里吃。
慕容灵瑄看着他们,担心道:“真的没关系吗?”
白若筠缓缓摇头,柔声道:“别担心,他们二人呀,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点——是这座人间仅剩还记得云照的人。”
小院秋千上。
云溪鹭小口吃着点心,低头问:“我昨天刺到的那个胖叔叔怎么样了?”
“他啊?没死呢。”苏启霄道。
云溪鹭着急摆手,“啊……我是说,他伤得严不严重……”
“不严重。”苏启霄笑道,“你呀,真是和你哥一样,一样的纯粹,纯粹到不顾自己。”
“没有呀。”云溪鹭清澈一笑。
“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……”苏启霄问。
云溪鹭小声道:“我那时想去学武,可我不知道十二宗在哪,更不知道轩辕殿会不会收我……后来遇到了我师父,她教会了我刺杀,让我能去接主顾的悬赏,因为我人小不引人瞩目,刺杀总能成功!”
“你别误会!我接过的悬赏其实不多,而且师父教过我,只接刺坏人的悬赏!”云溪鹭又赶忙补道。
苏启霄道:“没接到悬赏的时候呢?”
“要饭……”
“……”
云溪鹭低着眸子,忽然大声道:“但我可不是只会要饭!我还去给别人家里做小工的。”
苏启霄道:“真自力更生呀?”
云溪鹭叉腰:“那可不!”
苏启霄神色担忧,问道:“遇见过危险没?”
云溪鹭拍拍胸口,骄傲道:“当然遇到过!有时要饭的时候也会碰见富家少爷赏钱,他们的下人总想过来把我买走,我知道他们有好多坏心思,所以我拿了他们的赏钱就跑!我聪明吧?”
苏启霄一时鼻子酸涩,他从未想过云照妹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。
苏启霄清清嗓,强起笑意:“云照和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。”
云溪鹭坐在秋千上,双脚晃荡,小声问:“在你这位王爷看来,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“云照啊……”
苏启霄神思飘远,沉声道:“他是个本王仅见过一面就无法忘却之人。”
云照之事,对苏启霄影响深远。
那时苏王方才束发之年,深受先帝恩宠,意气风发。
天册十四年,也是他第一次带兵镇压暴民叛乱。
在此之前,苏启霄并非不去民间,并非不知民生疾苦,只是他不知民生疾苦,原来可以那般疾苦……
此后苏启霄始终思量自己执政的方策是否过于凌厉,是否应当更为细致地体察民隐。云照无疑是对苏启霄行事作风改变最大之人,正因云照,苏启霄才对贪官污吏及鱼肉百姓的世家大族深恶痛绝!
苏启霄远望天际的破云曦照,低声道:“溪鹭,再过些时日,我带你去趟云照的碑前吧?你也很久没见他了。”
云溪鹭微微点头:“嗯,我一直很想哥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