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彻的心思太难猜了,他既可以对李敢与长公主的接触熟视无睹,又会使用权谋把结党营私的臣子一网打尽。
宽容与零忍耐,这两者都在刘彻身上显现,但却很和谐地相适应。
仔细想想,这似乎也是正常的,关于子女教导,他总是宽松的,要不然刘据也不会与他的预期大相径庭,但关于朝政及刘氏天下,他寸土不让。
不得不说,刘彻是一个出色的皇帝。
在将作少府的第二个月,虽然平淡,但总会起一些波澜。
比如来一封家书。
家书是二哥李椒寄过来的。
二哥……李敢对他的印象总是停留在吊儿郎当心思活泛上,家书……这么深沉的东西,与他是不那么相符的。
虽然是怀着忐忑打开家书,但开封以后,那竹简上承载的兄弟之情,却是让他泪目了。
二哥真的变了,自大哥逝世以后,他一直在尝试着担起长兄的责任,见字如面,这封家书里兀然浮现他收起嘻皮笑脸开始慈爱和熙的面庞。
岁月轮转,一眼十年。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
人世间的变化,或许总是这么日复一日的沧海桑田。
被巨浪裹挟着的人,不得不收回热血,变地不那么一如既往。
一旁伫着的霍去病是第一次见李敢落泪,忍不住问道:“怎么了?是家中有变故么?”
李敢拭去泪珠,摇头。
“那我明白了,你是想你二哥了,他在代郡,那儿想来是穷苦地方,他待了几年怕是吃了许多苦头。”
李敢叹息一声,“今年十月,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。”
“他在家书中说了什么啊,让你这么怅惘?方便说说么,说出来了或许心情会好很多。”
李敢点头,“他在家书里说的是很家常的话,他先向我问好,然后讲起他的儿子,也就是我的侄子,然后让我多回家看望父母,替他献一份孝心,他说他短时间内回不去了,代郡子民需要他,最后讲起来了少时的趣事,问我还记不记得。”
霍去病捂嘴偷笑,“记得,怎么会不记得,连我这么大咧咧的人都记得,你这心思细腻的怪才怎么会忘记?”
“怪才?你又给我乱起外号……”
“这么久了,还不习惯?”
“习惯了习惯了。”
……
又见长安,已是夏风乍起的六月了。
这一年对主父偃来说,真是百感交集。
过了骊邑,过了嵯峨的秦皇陵冢,关中大地便在主父偃的面前展开粮食香气弥漫的画卷。
离时草青麦苗秀,桃花如红雨,归来麦稻将熟,过不了一两月便会农家荷担回。
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,生命又是一个轮回,于他而言,似乎经历过生与死一般。
天空洒下几点雨星,打在主父偃的额头,他须发高扬,乱如鸡窝。
离时高车华辇,风光无限,归来身被罪衣,人亦将死。
命运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阶下囚的底谷,何其有趣何其残酷。
哦!前面那座亭子,不就是“布恩亭”么?那倒是个值得记念的地方。
他离开长安的时候,陛下特派宗正在亭中为他饯行。
那御酒的浓香至今仍然在喉头徘徊,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。
过了“布恩亭”,长安就在望了。
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?是枭首东市,还是老死廷尉诏狱呢?
犯下这样的罪行,他没有渴求陛下的赦免,他只求能够在离开人世时有一具全尸。
如果……如果这个也满足不了的话,那……那也就罢了……
目光穿过押送队伍,前边两辆车驾上面坐着的就是他的昔日同僚,张汤和汲黯。
后面跟着的是此案的证人,齐国的黄门总管和内史。
主父偃使劲地摇了摇头,他已没有了愤怒、委屈和遗憾。
他利用陛下给的机会,实现了对这个曾让他受伤的人世间的报复,这就够了。
正如他在未央宫司马门外遭遇汲黯时所说的,即便身后五鼎烹之,又有什么关系呢?
在临淄登上囚车的那一刻,他对自己的妹妹只说了一句话:“为兄此生已无憾,你好自为之。”
从那时起,他再也没有回望故乡,他要将这曾让他伤心的地方彻底从记忆中抹去……
等到了黄泉路上,什么都不想,光溜溜地生下来,光溜溜地死去,或许还可以光溜溜地再次投生人世。
囚车在严密的警戒下进了覆盎门,沿着杜门大街一直向北,朝着京城东北角的方向而来。
主父偃一直闭着眼睛,任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耳边盘旋。
“听说这位主父大人,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呢!”
“红人怎么了?惹恼了陛下,不照样披枷带锁!”
“不知道不要胡说,是因为他贪赃枉法,逼死人命。”
“唉!如今这官,只要有机会,没有不贪的……”
“人心不古啊……”
“说话小心些,你不要脑袋了?什么人心不古,先人咋是完美的了?读儒书读傻了?”
“你说朝廷会判他什么罪呢?”
哀莫大于心死,心一旦死了,肉体就是一个躯壳,什么诅咒、谩骂、议论,他都不在乎了。
当初风光的时候,谁又敢对他指手画脚呢?罢了,乌合之众而已。
对他们生气?不值得。
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,囚车已经停留在廷尉诏狱的门前。
囚车被打开,主父偃在狱卒的推搡之下进了牢房。
他发现廷尉诏狱比其他牢房好多了,囚犯都是单独关着,而且囚室也比较干净,还有一张尽管粗糙,却可供睡觉的榻床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,或许这便是他作为大犯最后的一丝体面。
然后就仰面躺下,继续闭目冥想从座上宾到阶下囚的命运……
汲黯和张汤从京城到临淄,快马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,当时他听到了消息,完全可以选择出逃,但是没有,他知道天网恢恢,逃到哪里都是枉然。
当他在齐相府中看到张汤和汲黯时,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。
在汲黯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后,他没有任何辩解,任由他们给自己上镣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