牢房的光线越来越暗,这预示着长安的夜晚即将拉开帷幕。
牢门打开了,那是准时的狱卒送来了牢饭,就摆在了他面前。
那粗糙,那味道,又干又苦,有种回到飘泊岁月的感觉,让他不堪忍受。
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,他便吃不下去了,又接着想心事。
比起其他官员,虽然他在刘彻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,但是他了解皇帝的个性,他可以不管你办公是不是狠辣无情,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官吏腐败。
所以,他不存在求生的奢望。
况且,眼下正是夏天,秋后问斩,因此处决的日子将很快到来……
在此时,关于主父偃的审理结果连同狱词,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就送到了刘彻的案头。
这毕竟是一个有大功于朝廷的大臣,他的计策打破了自文帝以来削藩不力的局面,刘彻不能不认真慎重对待。
关于怎么处置,其实他也拿不下主意,能淡然止戈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。
于是,在主父偃解到京的第三天,他就在未央宫宣室殿召集大臣议决此案。
除了张汤、汲黯外,公孙弘他也参与进来。
之前,刘彻详细地阅看了张汤和汲黯的奏疏,并认真查对了适用本案的大汉律令。
他在反复研究了狱词,综合了各种文字和口头依据之后,然后对汲黯办案的实事求是与张汤之酷严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。
“朕看了奏疏,又听取了二卿的陈奏,对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之罪有了一个大概了解,罪当其罚,然其并无迫使齐王自杀之行为。
朕姑念他谏言推恩,功在朝廷,欲赦其死罪,贬为庶民,永不续用,众卿以为如何?”
“不可。”
张汤立即上前道,“臣在审理此案时,发现其人气量狭小,阴险狡诈,实在不足以赦死。
乡人仅在他途穷之时有所轻慢,他便怀恨在心,伺机报复。
似这等人物,应当及时诛之,要不然诸侯之怒不足以平息。”
刘彻放下手中的卷宗说道:“爱卿之言不无道理,但‘推恩’一议乃主父偃谏之,若是杀了他,朕恐诸侯以此为口实,非议削藩之策,然后……意图翻覆之。”
“陛下明察。”
张汤进一步申述道,“先王之道,不因人而废言。
昔日秦孝公变法图强,商君佐之,后商君虽死,而秦法不废。
为什么?法者,国之形范,非私器也。‘推恩’之策虽由主父偃提出,然却由陛下颁诏实施。
主父偃虽诛,然于‘推恩’无损,无人可以因此挟势,陛下大可以放心。”
刘彻沉吟片刻,转而问汲黯道:“爱卿之见如何?”
汲黯当即回道:“张大人说得很对!臣也认为主父偃当诛。
臣当初之所以要对主父偃是否逼迫齐王自杀一事进行甄别,是在于要罚当其罪,使其罪有应得。
今陛下欲赦免其死罪,臣恐天下不服,万民亦会不解。”
刘彻皱了皱眉头道:“我朝亦有赦免死罪的先例,公孙贺、李广就是如此。”
“那不一样。”
汲黯近前一步,言辞恳切道,“荀子曾说过,类不悖,虽久同理。类不同者,则不可比也。
公孙贺、李广,戎马一生,屡建战功。胜败乃兵家常事,偶有失手也可以理解。上谷一役,公孙贺虽然无功,然我军无损。
李广万军之中,幸免于难,未坠吾大汉威风,然陛下尚不能宽恕其罪。
今主父偃违背圣意,私受贿赂,败坏政风,有违新制,若不以重罪处之,臣恐此风蔓延滋长,危及社稷,失信于民。”
“两位大人说得有理。”
一直沉默的公孙弘也接过汲黯的话道,“主父偃属首恶,其德行有缺,陛下若不诛之,则无以服天下矣。”
事情到了这一刻,刘彻的心里就明白了,主父偃是非死不可。
这三位平日意见经常相左的大臣,今天竟然在主父偃的问题上如此一致,足见主父偃为祸之大,不除不足以服天下。
的确,政风清浊,关乎存亡,因主父偃一人而导致风气败坏,这是他决不愿意看到的。
那怕他有功,亦不足以消弥隐患,以一人性命换天下安泰,这是十分值当的买卖。
“诸位爱卿心系社稷,朕甚感欣慰,就依卿等所奏,将主父偃斩于东市,族其户,以儆效尤。”
可这时候,汲黯又说话了:“斩主父偃即可,然族其户不可。”
张汤问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汲黯道:“据臣所知,主父偃在京并无家小,家乡也只有一个妹妹。
主父偃个人之过又何必伤及无辜?如果她因为此案而株连,臣恐激起民怨,招致不必要的骚乱。”
“爱卿之言,不无道理,坐株显得太过绝情。那此案就诛杀主父偃一人,其他人不再追究。”
刘彻又征询了对齐国的善后事宜。
三位大臣皆认为应趁齐王自杀之际,除国设郡,将削藩向前推进。
“谏言出于臣下,国策定于朝廷,既然诸位都觉得应当趁机削藩,那么朕就这么办了。
传朕旨意,齐王自杀无后,国除设郡,归属朝廷。”
刘彻转而对汲黯道:“爱卿主掌赏罚。朕命爱卿将主父偃所犯罪行,比照我朝律令,以文书形式广发各个郡国,以此为戒。
从今以后,有如主父偃者,借权行私无视律令,诛无赦!”
众位大臣无不为刘彻此举敬佩,这既警示了各诸侯国,又将削藩之策更进一步,实为一举两得。
可刘彻怎么能忘记主父偃在新制没有进展之时,提出的“推恩”之策呢?
但主父偃的所为,让他既感愤怒,又感惋惜。国法至上,而人情不废,就拿私下交流来说,此人还是可圈可点的。
他还是叮嘱张汤不可将主父偃视同普通罪犯,在饮食起居上给予优待,不要因此而亏待他在牢狱里最后的岁月。
又要公孙弘到廷尉诏狱宣诏,明指其罪行,让其安然领罪。
公孙弘闻此感动道:“主父偃虽罪不容赦,然闻陛下如此盛恩,亦无憾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