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的时候,经历了长途跋涉,黑稍中营的新兵抵达了军营。
营垒离金谷园不远,隶教练院,他们将在这里展开长期的训练。
训练完成之后,再交给幢一级军官带,继续训练。
坐在金谷园山间的邵勋,可远远看到正在操练的新兵。
他身边还坐着一群老登,外加部分年轻官员。后者是他特意喊过来的,
包括即将前往南阳赴任的桓温、太仆寺主簿殷浩、秦王左常侍袁耽、齐王友乐玄、燕王右常侍崔景化(上党屯留崔氏)等。
老登们的态度他早明了了。
内里各种心思,兴许还有怨望,但落实到实际行动上,又多为顺服,顶多有些讨价还价罢了。但年轻人的态度,邵勋还是想了解一下。
清谈嘛,不拘君臣束缚,什么都可以谈,俗称吹牛逼。
「陛下方才说起江南风物一一」尚书令褚说道:「以臣观之,别有一番意趣。小桥流水,日暮行人,黄犬迎丁,番田生烟,恬淡乡情扑面而来,
人居于此处,心静矣,可潜心治学。」
「有那工夫治学,不如想想如何打理家业。」邵勋说道:「没有家业,
卿之子孙怕是要躬耕于田垄之间,如何治学?」
褚笑了,道:「陛下说得是。」
邵勋继续说道:「朕方才就问了,去了江南,尔等以何为业?说了半天,但畅叙幽情,而实无一物。便以朕将要攻打的荆州为例,你等细细思考,若有一庄园,如何着手经营。」
‘无非是任土所出罢了。」王衍授着胡须,插言道。
「夷甫,此事该郭夫人来谈,她比你精于此道。」邵勋说道。
潘滔、羊冏之等人都笑了起来,其他人却没敢笑。
邵勋说道:「今日乃清谈,朕随便说说,诸位可参详一二。襄阳且不论,我若于江夏或江陵治产业,其一是绢帛。」
「不仅是粗帛杂绢,更可制些精美绫罗绸缎,乃至线毯之类。我闻清河郡有技艺高超之织女,终老不嫁,而所获颇丰,足以养老。江夏、江陵地宜蚕桑,此为一大财源。」
「其二乃柑橘之属。惜哉,朕威加海内,至今无州郡贡橘。」说到这里,状似无奈。
「陛下,其实不是没有解法。」桓温在一旁听了,说道:「只要花钱打通关窍,便可自荆州取得柑橘,快马送至京中。」
邵勋欣慰地笑了笑,女婿终究还是孝敬老丈人的。
不过他摆了摆手,道:「朕挥师百万南下,攻拔荆州,堂堂正正取之,
何须使钱。不过元子方才有一点没错,柑橘之属易腐坏,非得快马输送不可,这却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了。不过可以想想办法嘛,卿等可有方略?」
一国之君「贪嘴」,问三公重臣有没有南方水果保鲜的办法,听起来不甚着调,但这就是清谈,你甚至可以在这里讲鬼故事,以及议论女人身体的奥妙。
王衍不懂这些,遂闭嘴不言。
潘滔左右看了看,笑道:「我家有一法,本珍而藏之,概不外泄,今日陛下问起,臣便说了。可先以盐渍果,再用荷叶、泥头封之,自秋至第二年冬,皆可食用。盐渍之外,尚有甜之法。以梨为例,去皮切块,置于梨汁中,再浇蜜,以泥封罐口,亦可长久食用。」
说完,又道:「我家便是靠着此法,于隆冬之中亦可食夏秋之实。」
邵勋听完,肃然起敬,道:「盐渍、甜之法,朕亦知之,然保存年余,却甚是罕见。可否让少府习得此法,再广而推之?」
「臣回去便让人献上此法。」潘滔说道。
邵勋看向众人,笑道:「卿等族人异日若靠此法大赚,可都要给阳仲奉上礼品。」
「应该的。」其他人纷纷说道。
邵勋说道:「惜盐渍、甜终究不如鲜果。但事已至此,亦无他法。卿等子孙若有不愿习读经典者,可在家中潜心研究。有朝一日,或有新法,能保存更久。」
保存久了,就有长途运输的可能,才有可能成为一桩细水长流的买卖。
「陛下,臣亦闻荆州有乌梅,比之北地品质更为上佳。其有‘梅煎’
素来有名。」
「其亦有蟹,或可以毡毯密束之,挂于驿马之上。传递公函之时,便可顺道送蟹。如此,公函送到了,蟹也到了,驿卒跟着也有赚头。”
「岂不闻荆州可种茶?」
「或还有药材。贝母、栀子、桔皮、石龙芮等,荆州便不少。’
邵勋在一旁听得笑了,道:「看看。联方才不提这个话头,你等便什么话都没有。」
众人皆笑。
「经学传家,固然尊荣。」邵勋说道:「然江南蛮夷极多,情势复杂。
若不养得数百上千兵,如何自存?卿等家族去了南方,诸多器物仍需自北地采买,没有生财之道断然是不行的。一族之中,有人治学,有人行田,有人做官,有人货殖,方为正理。」
「清谈清谈,少谈些神鬼志怪、尸解成仙、服散纵酒,多谈谈生财之道,有何不可?从今往后,朕要看到清谈聚会多谈及此事。读书、治产业乃至编曲、乐舞、算术、机巧都可以,这些都是正经之事。神怪之说,朕不喜。炼丹成仙,朕亦不喜。卿等记住了。」
「是。」众人纷纷应道。
「这样就对了嘛。」邵勋脸色一转,笑道:「放心。朕在北地度田,大置府兵。二十年后,府兵日众,算上胡人酋帅、朝廷官员乃至豪族大贾,能买得起江南庄园物产之人不下二百万。有这二百万人,买卖大可做得。」
「或曰江南人少,产不了那许多。那就想想办法,本来十个人才能办成的事,能不能五个人甚至三个人就办成?昔年这金谷园,水碓数十,全力开动之时,春米磨面之声远近可闻。你等可从此看手,若不会,可从别家求得,花钱就是了。或者有点志气,让自家不出任的子侄专研此物,不求人。」
「我闻北地士家之中,有很多人从生到死,既没当过官,又没授过徒,
然衣食无忧,一生潇洒。这样的日子有甚意思?不如研究些机巧之物,多为家族赚取钱财。就算做不了这些事,编些乐舞广为传播,也是有益于天下的。」
「朕都不担心你们富可敌国,你们自己忧心什么?让天下百姓能用上更好、更便宜的布,吃到以往没有机会享用的吃食,寒冬有绵衣、夏日有凉衫,生病了有廉价之药材,死后有更好的棺木,让天下财富日多一日,岂不美哉?」
「若有人还能就此着书立说,谈论生财之道,或机巧之物的制作,乃至算术、乐曲、舞艺、风物、地理等,朕来为其扬名,立授清贵之职,子孙门荫入仕,绝不食言。」
「诚然,士农工商,皆国之石民也。话虽如此,然工、商之人难矣,盖因其或收入微薄,为生计奔波,或官面上无人,战战兢兢。可若由士人行工、商之事,则无往不利。其间或有弊端,但朕不在乎,利大于弊即可。」
「今日言尽于此,下次再与卿等清谈。」
说罢,让人上些茶点。
王衍则拍了拍手。片刻之后,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入内。
这个时候,冀州刺史王玄的僚佐王徽凑了过来,轻声道:「陛下,领舞者乃?
「罢了。」邵勋摆了摆手,道:「朕不好此道。」
小样,拿女人腐蚀我?研究过九品选妃法么?
王徽愣了一下,又道:「是,仆孟浪了。」
「汝为白身?」邵勋问道。
「是。」王徽说道:「家父乃前荆州刺史,丞相是我从父。”
「哦,王平子(王澄)的儿子。」邵勋看了他一眼,道:「令尊在琅琊做甚?」
「悠游山水,寄托幽情。」王徽说道。
「平子之能,我素知之。」邵勋说道:「琅琊老宅那边还需要他,留在家中甚好。」
王徽尴尬一笑。
「你之前在哪?」
「去了冀州,跟在眉子身边做事,整理度田籍簿。」
「下半年冀州又度田了,你还去吗?」
「眉子若忙不过来,自是要去当僚属的。」王徽小心翼翼地说道,脸上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期待与渴求。
邵勋却没说什么,只点了点头。
一曲舞罢,众人看了看邵勋,见他没起话头的意思,稍稍放松了些。
王衍察言观色,于是聊起了京中有人写「段子集」的事情。
这个还是很有话题性的,众人很感兴趣。
邵勋则招了招手,让桓温坐到他身旁,说道:「元子,何日去南阳?”
「臣这几日便去。」桓温低眉顺眼地说道。
「符宝若胡搅蛮缠,别理她,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。」邵勋说道。
「臣遵旨。」桓温松了一口气。
有这句话就行了,不信压不住新妇。
「去了那边,官场应酬、士人聚会你要「臣一定洁身自好。」桓温立刻保证道。
邵勋然。
我是让你多多与南阳官场的人打好关系,毕竟转输粮草还要地方上配合,你想哪去了?
看不出来啊,符宝调皮捣蛋十几年,居然还有这等手段,把丈夫吃得死死的。
「好,好。」邵勋连连点头,道:「尽快去吧。再过月余,朕也要南行了。
说罢,指了指在座之人,笑道:「再不把江南打下,他们都等不及了。
画再多饼,打再多鸡血,总有退潮的那一刻。
必须要让他们实打实看到承诺兑现,如此才能安心。
老施新书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