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彻边走边说,李敢和张汤轻脚轻步地跟在后面,始终没有主动接他的话。
李敢他忽然发现,他误解了刘彻要自己陪同散步的意思。
习惯于溢美逢迎的张汤,此时捉摸不透刘彻的心思了。
他发现皇帝今天话题太宽泛,让他有些应接不暇。
以往他习惯用“陛下圣明”这样的词,可这一会儿他不敢了,他生怕一出口便招来皇帝的指责。
但他感觉到皇帝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针对他、公孙弘和李蔡说的。
正踯躅间,就听刘彻问道:“这一会怎么没听见卿等说话了呢?”
李敢回道:“臣恭听陛下圣言,受益匪浅。臣往后一定尽力履行臣道,效忠朝廷。”
包桑抬头看了看天色,上前道:“陛下,天色不早了,该用膳了。”
刘彻此时的脸色才由凝重转为轻松:“这件事就算是朕与卿等。私下谈论之言,你回去慎思之。”
“诺。”
张汤一直看着皇帝的身影隐没在复道的栏杆后面,才站了起来。
他觉得脊背透凉,原来是汗!湿透了朝服,衣服紧贴在身上。
……
“陛下不会忘记我的,陛下一定会开天恩的。”
贪婪地享受着从小窗外投进的一缕春光,严助一直这样想。
周围很暗,那阳光射进来时就聚成一道光柱,照在牢狱的地上,分外的明亮。
严助先是将脚伸到那里,让这暖洋洋的感觉顺着血脉,在体内慢慢地扩散。
过了一会儿,他又挪动身子,让阳光照着自己蓬乱的头发。
只有在镣铐锁身之时,他才觉得阳光是多么的温暖,多么的珍贵。
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,也许是因为皇帝的关照,牢房虽然狭小,却还干净,在牢门外巡逻的狱卒对他也不像对待其他人犯那样的冷酷无情。
当新的一天开始,等待廷尉使提审的时候,往事便飘飘荡荡地滑过五味杂陈的心河。
是建元年间陪伴皇帝指点江山的叱咤风云,是发兵会稽,解东瓯之围的衣锦还乡,是会稽太守任上的域内大治。
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辩解了,只是这些经历折磨他的情感的时候,常常催下他的泪水,他现在只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皇帝的恻隐上。
当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移开,牢狱内渐渐暗下来的时候,他忽然产生了要向皇帝忏悔的冲动。
不管上书能不能送到皇帝手中,他都要搏一搏。
他朝牢狱外的狱卒喊道:“来人!拿笔来,我要……”
狱卒送来了绢帛和笔墨,瞅了瞅握在手中的笔,他觉得这已不能表达他的心境了。
放下笔,他将食指伸进口中,狠狠地咬了一口,立刻殷红的血在指尖凝成晶亮的珠儿。
忍着疼痛,严助很吃力地在绢帛上写下了:“罪臣严助伏乞陛下……”
一言未了,已是泪如雨注了。
……
“啊!陛下向太子颁授金印了。春柳,你看见了么?”
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,指着殿外,精神分外地亢奋。
“你看见了么?”
“娘娘!没有啊!”
“哈哈哈!”阿娇放声大笑,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,嘲笑道,“你等当然看不见了,你们都是凡人,怎么会看得到呢?哈哈哈!”
刚刚平静了片刻,她又忽地起身下床,一边向外面跑,一边笑嘻嘻地喊道:“陛下!臣妾接驾来迟,还请陛下恕罪。”
说着,阿娇“扑通”跪倒在地,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,口中讷讷自语:“臣妾见过陛下!”
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。
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,内心却是十分恐惧。
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?而皇帝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,她又怎么会以为皇帝到了呢?
“前两天还好好的,怎么今日……”春柳十分疑惑。
“就是呀!怎么忽然就神智模糊了呢?”
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,与她并肩跪下,附在耳边道:“娘娘!陛下走了。”
“呵呵!呵呵!”阿娇呆呆地笑着,“陛下来看我,怎么会走了呢?”
“娘娘怎么忘记了,陛下打理国政,日理万机,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!”
“哦!你是说陛下忙着处理国事去了?哦!那本宫就不打扰了。”
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,“本宫累了,扶本宫歇息去。”
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,又睡去了。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,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,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,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。
这样子,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。
从殿门口朝外看,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。
虽说是春末四月,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。
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,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,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,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。
自从一曲《长门赋》惹恼了皇帝后,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。
讽刺十足的金屋藏娇。
可就在前日,皇后卫子夫来了。
她的銮驾停在门口,只带了春香和警跸。
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,也没有浓妆艳抹。
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,在等待的时候,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帝、而皇帝又把阿娇禁闭在这的宫阙。
当年这里楼阁嵯峨,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,当年的曲径幽幽,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。
虽裙钗依旧,却是铅花尽去,满目景物,尽是断肠伤心处。
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,她甚至想,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,会不会也是这样呢?
卫子夫想着想着,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、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,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。
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。
“卫子夫参见姐姐。”
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,只是呆呆地看着她。
放在昔日,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。
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,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,一天一天,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。
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,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。